小说:老皇帝与狄胖胖之间的二、三事
无论那些州府的官员是黑、是白,他狄相爷都得先去那儿摸摸底。最主要的,他得从失踪人员的亲眷那儿,打听第一手资料。
那么庞大的车队,无声无息地穿州过府,他不信!
可是,等他看到谢净带着一溜儿护卫、抱着布满灰尘的、一撂撂比人还高的竹简、布简、纸册进来的时候,愣了愣。
谢净看着大人的表情,乐了,露出满口的大白牙。
话说那侯荣侯大人真是精明到了家啊,估计早就推测出大人会接这案子,一早就让人全堆在那儿,就等着他去搬了。
他才跑到刑部,就有人招呼他去存档室。到了存档室,验过他的身份文牒之后,就直接安排人帮他给送过来。
当时他看着那阵势,也给吓了一大跳。
没犹豫,快快地弄回来,就等着看大人露出这副崩裂的表情。
狄相抬起胖乎乎的手指,揉了揉眉心。而后冲那些人摆摆手。“全部搬回去吧。顺便告诉你们刑部的侯大人一声,明日早朝前,本相要他亲自向陛下陈述此案。”
侯荣做事不可能有头无尾,既然敢故意挑唆郑杞,闹到自己这儿来,往前的底档,他就一定查看过。
自己要的就是那些底档,他却把整个儿原始的卷宗都给弄过来了。显然,原始底档里什么也没有发现,否则,侯荣不敢这么做。
老狐狸,看我能便宜了你!
那边,正乐呵呵地品着茶、和自己大儿子对弈的、心情很好的侯荣,听到下人的汇报,脸都绿了。
“狄胖子,你坑我!”
明明狄大人查案的时候就喜欢事无巨细,自己还等着看他熬个几天几夜、胡子拉碴威风全无的狼狈样子呢,怎么偏偏这时候改了风格了?还摆了自己一道!
他封存卷宗的事只能心照不宣,怎么能闹到陛下面前去?今晚他还要不要睡了?
猜到侯荣听到这个消息就会头皮发麻、无法入睡的狄相,好心情地又跑了一趟茅厕……
这水闸就不能开,一开,就会不断地跑。烦哪。
……
这一夜,有人高枕安卧、有人辗转反侧、有人紧急布置、有人挑烛阅宗。
而金碧辉煌、烛火通明的皇帝寝殿中,年纪不小,却仍然保养得宜的老皇帝,也睡得不太安稳。
腊月大雪纷飞,有些地方受灾严重。
她已经安排下赈灾事宜。可那些也只能暂时解燃眉之急,之后到天气转暖,还有不短的时间。
总不能一直就靠着朝廷救济。得琢磨个什么办法出来,能帮助那些百姓们,渡过这次危机。
光减免赋税还是不够的。没进没出还是干等着饿死、冻死。且一旦活不下去了,他们就会四处流浪,给别的州城也带去压力。
“陛下,该起了。”
老皇帝听到纱帐外太监总管的轻声呼唤,睁眼,起身。甩了甩脑袋,让自己清醒一些。
“狄胖子回来了吗?”
自己琢磨不明白的事情,可以交给那个狄胖子去处理。就是他那个相宰可不太合格,一有案子就去下面的州府,一跑就十天半个月的,整日里有事想找他的时候,都见不着人。
太监总管招呼着宫女们上前伺候,闻陛下开口动问,赶紧堆上笑脸,躬身回答:“回来啦,听说昨儿个还去了大理寺衙门办公呢,特别的勤谨。”
“勤谨个屁!你信不信,要不了三天,他就又得出大都。天天就想着那些案子,也不知道呆在朕身边为朕分忧!”
年底了,各种案件堆积如山,那个胖子只要一回去办公、只要一碰到他感兴趣的案子,他就又会撒腿开溜。
想到这个,老皇帝就心烦。
好铁就得用在刀刃上,他不知道用他那聪明的大脑袋为自己排忧解难,反而就只会琢磨那些案子。偏自己还得宠着,谁让他是能臣、干臣呢?
太监总管听见老皇帝爆粗口,猜到她可能昨晚又睡得不好,便凑趣儿地接道:“就是,太不像话。案子重要还是陪伴陛下更重要啊?等奴才见到狄大人了,一定帮陛下您好好地数落他几句。”
“算了吧。”老皇帝摆摆手。“律法是一个国朝立足之根本,他也是最能让朕放心的一个。再说了,就他那胖乎乎的样子,真要整日杵在朕眼皮子跟前打转,看着也烦。”
太监总管低垂下头,忍不住偷笑。他就知道,皇帝陛下舍不得狄大人受批评。
何况,陛下心里也清楚,想要国朝安稳,律法当推首重。在那一块上,也就只有狄大人担得起重任。
陛下之前的抱怨,估摸着是没睡好,有了起床气,加之,应该是有些想念狄大人了吧?
他也想。每当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,他就想。因为只有狄大人在的时候,才能看见陛...
真是想啥来啥。
太监总管正伺候着陛下用早膳的时候,就听到小太监来报,说狄大人来给陛下请安。
他就看见陛下的脸色变了。
似喜、似怒、似期待、又似抗拒,表情一时间显得很是有些纠结。
他赶紧低头退到一边,以免自己偷笑被陛下发觉。
“天一见亮就进宫,赶在早朝之前就来把朕堵住。这是又有大案了吧?又是来申请出大都溜达的吧?啊?这才回来几天?就又想跑?让他滚,滚得远远儿的,滚出去再也别回来了最好!”
老皇帝扔掉手里的银箸,彻底吃不下去了。
太监总管嗽嗽嗓子,冲着那名小太监高声道:“宣:狄大人进殿~~”
老皇帝顿时歪过身子,拿眼瞪他。
他仰脖望着殿顶,看雕花、看雕草,就是不看陛下。
老皇帝:“……”
拿手指虚点点他,咬牙切齿。“一个个儿地,都成了精了是吧。哼!”
于是,狄胖胖进殿的时候,就看到座上的老皇帝,偏着脸、侧着眼、撇着嘴,一副傲娇模样。
行过礼后就笑开了。
“陛下这是嫌弃微臣了啊?”
“你太胖,挡着朕的光了!”
“哦?那正好,微臣昨日接了桩案子,要去安西都护府走走,就当减肥了。”
小说:心如坠油锅、行如蝼蚁挪,这到底是在折磨谁?
直奔下一家。
没有!
再奔下一家。
还是没有!
直至五家奔完,都统统没有该府的一个主子,都统统没有找到他们要抓捕的目标!还全丫的说的是进山上香!
脾气暴躁的聂波,气得呼哧、呼哧直喘粗气,可满肚子的火也不知道该朝哪儿发,就“噼哩啪啦”地空甩着马鞭,再瞪向眯着眼睛想事情的房斌,问道:“他们是得了讯儿跑了对不对?现在咱们要去哪抓人?庙里吗?
他们人是跑了,但家小肯定还没离城太远,不是在庙里就一定在山庄别院。咱们要去抓吗?可大人没让我们抓人家的家小啊,真是……你别光眯着你那小眼睛了,赶紧的说,我们现在要去哪儿,要做什么?!”
房斌没理聂波的咆哮。他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道:“逃命为什么不带金银细软、贵重之物?他们贪婪为的就是那些个黄白之物吧?就算一时半会儿地带不走全部,但让他们的那些家小们带走一半也是可以的吧?
可我在每家的主卧中,都有发现女子的首饰匣都还在,内里的金玉之物也还在,甚至连她们的衣物等,也没有被翻乱的痕迹。这根本就不像是出逃。
还有,出逃带上名下私兵可以理解,为什么还带上了所有的护院?护院们可不是签了卖身契的,能都跟着他们跑吗?
聂波,我的直觉很不好,非常不好,总觉得我们忽略了什么,可就是想不出来!”
说到这儿,人到中年、一向沉稳的房斌也难得的有些焦躁了。
他和聂波其实都比谢净和周凛二人大,喊那二人净哥、凛哥,是从官职论大小。
而他的这番话和皱成一团的面容,让本就憋气的聂波更加不耐,他跃下马背,一拳就砸向了这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。
这是他们搜的最后一户,没找到人就出来了。但不知道该去哪,就都勒着马停在人家门前。
聂波找不到可以撒气的东西,周围也就这俩石狮子能给他出出气了。
而随着他拳头落下时发出的“砰”的巨响,石狮应声碎裂,一些碎石块飞溅。
房斌猛地一拍脑袋,大喊一声:“大人!”
这声呼喊,撕心裂肺的,充满了悲怆。
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怔。聂波也被他那一喊给吓了一跳,看过去的时候,就见房斌在手忙脚乱的拨动马头,挥动马鞭抽在马身上,就跑了。
武将爱马,尤其是他们这些常年在马背上奔波的人,更是十分爱惜马力。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不会让马儿拼命赶路,更别说抽抽打打。
就是这连日来的辛苦奔波,也会在马儿疲惫的时候,下马休息一会儿。这些战马,就如同他们的战友、伙伴一般。
可房斌那一鞭,却将马儿的臀部都抽出了一条血印,让那马疯了一样地蹿了出去。
聂波皱眉。大人怎么了?
继而,豹眼圆睁,心脏猛地就向着喉咙口冲去。大人,大人!他家的狄大人啊!
脚下就是一个趔趄,险些没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,口中已有了一股铁锈之味。
他重重咬了下舌头,一踏地面,跃上马背,也狠狠地抽了胯下马匹一鞭,大喝道:“回去!”
回去,快点回去,快一点,再快一点!
刘秉等人,收到狄相要来查他们的讯息,如果不是逃跑,那就只有一种可能,就是伏杀大人!这才是他们带足了人手、而没有带家当的原因!而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些山道,就是最好的伏击地点。
而他们金吾卫……他和房斌带着的、保护大人的金吾卫队,已经因为他的急性子,生生错过了那些人!!
大人若出事,他百死不足抵万一!
房斌也心急如焚,打马狂冲之后,却又因为要避让行人,不得不减缓了速度。转瞬即被聂波带队追上。
眼看聂波疯狂纵马的架势,他不得不冲着对方喊道:“大人有令:纵马踏人,死罪!”
聂波一勒马缰,马儿长嘶一声,人立而起,后面跟着的金吾卫们照做,一时间,这一片都乱了套。
马儿们四蹄落地后,团团打转。
聂波的眼泪都急出来了,一双豹眼充斥着通红的血色,可他能怎么办?
为救大人,他愿领死罪,可那是大人的命令啊!他如果真敢纵马在街上狂冲踩踏,那么,就算大人得救,大人也会引咎自罚的。何况,他们也不能给大人的脸上抹黑啊!
其实不止是他,所有的金吾卫们,在此刻也都反应了过来,个个的眼眶也都是血红一片,紧攥着马鞭的手,都青筋爆突、剧烈颤抖。
房斌见状,稳了稳心神,开口劝说道:“我们所猜,未必是真。现在不是给大人添乱的时候,我们要先保持住镇定。”
聂波听了...
全队就带着这种撒裂般的煎熬,保持着纵队单向的队形,穿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。
房斌也一直在劝说,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,还是在安慰他们。“就算刘秉他们昨日收到的飞鸽传书,从商议到决定,不是那么容易的。
还要安排家人、还要细细谋划,毕竟这是大事,要命的大事,他们不敢、不敢就这么孤注一掷的。
就算他们敢了,我们还有时间,对,我们还有时间,来得及的。大人肯定边走边停,会在能歇脚的地方耽误个一天两天的。而他们进山还要时间,做手脚,也要时间。
就算他们……他们带的人多,也没那么容易。我们还来得及、一定来得及的。”
他碎碎念着,仿佛只有这么说了,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心神崩溃。
整个队伍的人,一个传一个,也跟着碎碎念,或在心里碎碎念,仿佛也被安慰到,急躁的情绪好了些许。
就这样,好不容易到达东城门时,房斌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,而是扬起马鞭卷过一名认出他们是金吾卫、正缩在门边的守门校尉,问道:“今日凌晨,可有大批人马出城?”
小说:大幕拉开,是胖子?帅哥?还是老狐狸?
狄大人看着他俩,笑容和蔼地开口说道:
“大理寺和刑部都归本相管辖,你们一大早地在这儿就吵得不可开交,影响多坏啊,是不是?
来来来,跟本相进屋去,咱们好好坐下说一说。别再惹得大伙儿正事都不干,光顾着围在这看热闹了。”
众官员一听这话,顿时觉得头皮发紧、后背发毛,立刻拱手告辞,飞一般地散开回去办公。
郑杞和侯荣也立时低下了脑袋,额际见汗,连称不敢。
这事是他们犯了浑。
有问题不找上官,却只找对方当庭争吵,不仅丢了为官的风范气度,更是落了没把上官放在眼里的嫌疑。
狄相就是狄相,三两句话,不仅敲打了众人,还重重锤打了自己二人。
垂着的脑袋,看着狄相爷的官靴自他们面前走过,二人才赶紧跟了上去。
待进了狄相的公事房之后,二人仍是耷拉着脑袋,站在下首,不敢吱声。
狄胖胖踱去上首坐下,双手交叠在大肚子上,左手手指轻轻地点着右手的手背。开口了。
“说说吧,为的什么天大的事情,就吵成了这样?侯大人,你先说。”
侯荣听到让自己先说,赶紧作揖后就干脆地道:
“回相爷:安西都护府那边的伊州、西州、庭州、瓜州、沙州,今年向刑部提交的失踪人口名册,经汇总后,共有4683人。
其中:男性:3109人,多为青壮;女性:1231人,多为12岁至18岁之间;幼童为343人,从出生至10岁不等,男女皆有。
各州州府随同名册报上来的卷宗之中特地有说明:大部分青壮年,都是被南方各州城的矿山招募。
卑职没有大意,收到这些卷宗之后,就派遣了刑部左少卿梅慎梅大人去各州府进行核查。
其回报说:那些人确实是被矿山招募,各村村民及他们的亲眷皆有亲眼见证。卑职便将卷宗封存,不做失踪案处理。
谁知这郑大人,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此事,竟然就直接绕过卑职,擅自调阅该案卷宗,并向户部下发了对录名册的公文!卑职一时气愤,便……来找他理论。”
听完侯荣的汇报,狄胖胖搁在大肚子上的两手食指对点。再看向郑杞道:“郑大人也说说吧。”
郑杞上前一步,揖手拱礼后,挺直胸膛、铿锵有力地道:
“狄相管理大理寺和刑部之前,刑部对于死刑以上的案件,是无须向大理寺提交核审的。
您上任后,更改了规定。
但凡大案、要案、重案,都需刑部审理后,交给大理寺核准。卑职一直谨遵您的新规制。
几日前,听人禀报言明该案,卑职却未见到相应的卷宗。
而该案涉及人数甚多、甚广,卑职就不免心中起疑。便直接去刑部调阅了卷宗。
看完后就更觉可疑。因为就算那三千青壮去了矿山,但其余人呢?一千多女子、三百多孩童的下落呢?卷宗内俱都没有说明。
其中,有一份记录后填写的村民调查书中道:‘矿山招募女子去洗衣、做饭。’
这句话,不知道侯大人看见了没有?
如有看见,岂能不如卑职一般起疑?矿山为何要招那等年纪的女子?既不符合常理、更不符合人情!哪个矿山的承监人会那么蠢?弄那么些对矿山安定非常不利的因素?
何况,数量居然还如此之多,岂不是咄咄怪事?
故:卑职就向户部发涵,要求对录去招募人员提到的各州城内、各矿山人员名册。
户部派了人和卑职连续几个日夜对录,结果却是各矿都未有大量新加入的劳作人员。更是没有一名那样年纪的女子。
卑职就准备今日向相爷您呈报此事,谁知侯大人就突然跑来,和卑职当庭理论!”说完,狠狠瞪了侯荣一眼。
听完郑杞的话,狄胖胖停止手指轻点的动作,坐正身子看着侯荣,认真严肃地道:
“4683人,你只查了青壮男子,还只查了地方官员和村民的证言,就下了结论,这是草率,你可认?”
见侯荣忙不迭地点头,且一脸愧悔的模样,他又挪开视线看向郑杞,再道:
“你秉着认真办事的态度,这是值得肯定的。但是,你越过侯大人擅自调阅封存卷宗,却亦是不当的,你可认?”
见郑杞也点头后,他再扫视着二人继续言道:
“郑大人你收到消息,就该来与本相商议,相信届时由本相出手调阅,侯大人亦不会如此生气。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,互相之间,也该多些客气,不要轻易地就越过了自己的本份。
侯大人你一收到那份卷宗,就也起了疑心,才会派人下去查实。这做得很好。但是你过于不将女子与孩童放在心上,以至...
本相不想追究,点出来也是希望你们能以此为鉴,日后有事的时候,希望你们多思量、多多商议,不要过于自作主张。本相虽然上了岁数,但处理起案件来,还不至于太过糊涂。
这样吧,你们去把那五州人口失踪的所有卷宗、名册、以及对录后的结果,都交到本相这儿来。由本相审阅之后再做定夺。
不要再吵闹了,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的,也都是出于公心,没必要闹得面红耳赤,还让人看了笑话。下去吧。”
郑、侯二人领命而去。
狄胖胖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,摇头叹息。
人都不是坏人,为官也算清正,就是一个太过圆滑、一个又太过梗直。
侯荣个老狐狸,只怕也是故意跑来激怒郑杞,以至直接闹到自己跟前来的吧?
失踪案,极为难查。各地拐子打之不尽、杀之不绝,各种手段层出不穷。每年报上来的失踪人口数目都不小。
找到的、或可能找到的,都寥寥无几。以至地方官员对此类事件颇不上心。
其实也不怪他们。这样的案子太耗费人手、精力和时间,就好比大海捞针,各地人手本就不足,撒不出多大的网也情有可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