杀生佛陀:笮融流徙始末猜想
有道是“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”,但从笮融事迹看来,敬佛之人,也未必真能放下屠刀。
笮融是汉末群雄之一,在徐、扬二州相继依附于陶谦与刘繇。
其人性格凶残,屡次袭杀地方长官,先后有广陵太守赵昱、彭城国相薛礼、豫章太守朱皓死于笮融之手。
最为读者津津乐道的,并非笮融的嬗变与滥杀,而是他对佛教的狂热崇拜。其在徐州任内借职务之便,兴建佛塔,饰以锦绣,信徒万人,盈满道路。此一节,得到后世佛教徒的交口称赞。
(笮融)大起浮图祠,以铜为人,黄金涂身,衣以锦采,垂铜槃九重……每浴佛,多设酒饭,布席于路,经数十里,民人来观及就食且万人,费以巨亿计。--《吴书 刘繇传》
然而本文重点,不在于笮融对佛教的贡献;而想探究笮融迁徙始末,尤其是“转战徐、扬,大杀地方守相”的幕后动机。
由于有关笮融的留存材料比较有限;因此权作推演串联。读者朋友可以自行去粗取精,不失为开拓思路的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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笮融为何投奔陶谦笮融是扬州丹阳人。按《三国志》记载,其在乡里“聚众数百”,投奔徐州陶谦。
笮融者,丹杨人,初聚众数百,往依徐州牧陶谦。--《吴书 刘繇传》
笮融投奔陶谦的直接原因,是因为陶谦也是丹阳人,与笮融同乡。
陶谦字恭祖,丹杨人。--《魏书 陶谦传》
陶谦在徐州,大搞“小圈子政治”,麾下充斥着丹阳人。
比如丹阳出身的笮融,曾出任下邳国相。下邳是徐州刺史治,重要性可见一般。
时彭城相薛礼、下邳相笮融依(刘)繇为盟主。--《江表传》
笮融控制下邳、东海、彭城三郡的钱粮漕运,结果公器私用,大建佛塔,满足自己的精神信仰。侧面也可以看出“丹阳人”在陶谦时代的特殊地位。
(陶)谦使(笮融)督广陵、彭城运漕,遂放纵擅杀,坐断三郡委输以自入。--《吴书 刘繇传》
笮融大起浮图祠,以铜为人,黄金涂身
又比如丹阳出身的许耽,被陶谦表为中郎将。军司马章诳,虽然籍贯失考,但与许耽共同掌管“丹阳兵”。大概率也是丹阳人。
中郎将丹杨许耽,夜遣司马章诳来诣(吕)布,言“丹阳兵有千人屯西白城门内……”。--《英雄记》
再比如受到陶谦宠信的“谗佞小人”曹宏(籍贯失考),被与“徐方名士”赵昱相比对,称陶谦信曹宏而疏赵昱。从与“徐方名士”对立的线索,可知曹宏必是外州人,大概率也出身扬州丹阳。
广陵太守琅邪赵昱,徐方名士也,以忠直见疏。曹宏等,谗慝小人也,(陶)谦亲任之。--《魏书 陶谦传》
另一位受到陶谦宠信的曹姓部将即曹豹,是笮融之后的继任下邳国相。很大概率也出身丹阳。
注:一说曹豹出身豫州汝南,未知孰是。
张益德与下邳相曹豹共争,益德杀豹,城中大乱。--《英雄记》
这批丹阳人因为乡党旧交缘故,被陶谦宠信,还掌管着陶谦的精锐部队“丹阳兵”。
在刘备接替陶谦之后(194),作为陶谦旧部的丹阳系遂失宠,刘备转而重用徐州门阀(下邳陈登、东海糜竺)与流寓名士(陈郡袁涣、颍川陈群)。
刘备的行为,引发了丹阳系的仇恨,他们勾结吕布,颠覆了刘备政权(196)。
(吕)布遂夜进,晨到城下。天明,丹阳兵悉开门内(吕)布兵。布于门上坐,步骑放火,大破(张)益德兵。获(刘)备妻子、军资及部曲将吏士家口。--《英雄记》
陶谦时代,是“扬州人治徐州”;陶谦死后,徐州门阀拥立刘备,欲图拨乱反正,重夺大权;却最终失败,代理人刘备也被丹阳系撵下台。
笮融为什么杀赵昱赵昱之死,与陶谦之死同年(194),实际发生在“刘备牧徐州”的关键节点。
赵昱是徐州琅琊名士,自然被“丹阳人”陶谦所不容。
由于赵昱名声太大,陶谦不得已而任用。随即打发赵昱去广陵看守徐州的南大门。
别驾从事赵昱,(徐州)知名士也,而以忠直见疏,出为广陵太守。--《后汉书 陶谦传》
赵昱作为徐方名士,曾经多次拒绝陶谦的招募,与(徐州)彭城名士张昭如出一辙。
相比之下,张昭对陶谦更加鄙视,始终不肯出仕,为此又遭迫害。可见徐州土著对丹阳系的憎恶。
刺史陶谦举(张昭)茂才,不应,(陶)谦以为轻己,遂见拘执。--《吴书 张昭传》
陶谦举张昭茂才,张昭不应
赵昱在广陵太守任上(193-194),被流浪而至的笮融所杀(194)。
注:赵昱出任广陵太守在初平四年(193),死于兴平元年(194)。见《资治通鉴 汉纪》。
关于赵昱之死,诸书记载相异。
谢承《后汉书》称笮融“从临淮见讨(被讨伐),败入广陵,赵昱率兵迎战,败绩身死”。
贼笮融从临淮见讨,迸入(广陵)郡界,(赵)昱将兵拒战,败绩见害。--谢承《后汉书》
《吴书 刘繇传》则称笮融在东海、彭城遭到曹操讨伐,南下广陵,设酒诱杀太守赵昱。
曹公攻陶谦,徐土搔动,(笮)融将男女万口,马三千匹,走广陵。融利广陵之众,因酒酣杀(赵)昱。--《吴书 刘繇传》
谢承是孙权原配谢夫人的弟弟,系东吴著名史家;《吴书》是陈寿沿袭韦曜的旧文,二人也称良史。可以说两种记载虽然有差异,却可以互文见义。
可以确定的是,笮融南下广陵,是因为“遭到讨伐”。但具体是遭到曹操的讨伐,还是另有其人,则颇可玩味。
实际就赵昱与陶谦的恶劣关系来看,作为陶谦乡党兼心腹的笮融,骤然率众南下(男女万口,战马三千),赵昱恐怕不会欣然赴宴,而是应该严阵以待。谢承《后汉书》的记载明显更符合逻辑。
“笮融从临淮见讨”是个关键线索。
临淮即下邳,该地郡名屡易。《三国志》有大量临淮的记载,比如鲁肃、步骘等人出身临淮,即出身下邳。
下邳是陶谦刺史治(徐州刺史治最初在东海郯县,陶谦迁治下邳),考虑到丹阳出身的因素,笮融在下邳“见讨”(被讨伐),发动者绝不会是陶谦,而应该是刘备。
特别要注意一点,曹操来袭,陶谦去世,刘备接班,笮融杀赵昱,均发生在同一年,即兴平元年(194)。
实际刘备接班(194),本就是陈登与糜竺的矫诏乱命,意在拨乱反正、维护徐州门阀的利益。
刘备篡夺徐州刺史(194)之后,投桃报李,对徐州豪强大肆提拔,同时压制陶谦旧部,引发了丹阳系的仇恨,最终酿成砍杀(196)。
如果结合《吴书》的记载,可推测大致流程:
笮融因为掌管三郡钱粮(下邳、东海、彭城),辖区就在徐州西侧。兴平二年(194)曹操来袭(见《武帝纪》),笮融战败,溃入下邳(即《吴书》记载的临淮)。
而陶谦在同年(194)死去(见《陶谦传》),徐州门阀拥护刘备接班。刘备以乱命上台,对丹阳系贬抑提防,甚至可能发动了武装肃反。笮融在下邳(临淮)遭到刘备讨伐,率部南下广陵,杀太守赵昱(即谢承《后汉书》所记载)。
兴平元年(194)徐州情势
赵昱出身琅琊,按照陶谦死后的“政治空气”(重用徐州而打击丹阳),无疑是亲善刘备的一方。因此在广陵设兵抵抗(陶谦旧部)笮融,战败被杀。
笮融的盟友薛礼为什么屯驻秣陵从笮融的流徙路径,可以大致推导出薛礼的政治立场。
笮融杀广陵太守赵昱之后,逃离徐州,南下扬州,返回老家丹杨。
扬州被长江一分为二,江北是袁术势力(淮南、庐江);江南是扬州刺史刘繇与地方宗帅。
在此背景下,笮融投奔薛礼,二人在丹阳秣陵县合兵,并依附刘繇。秣陵县即建邺县(东吴国都),即今南京市。
兴平二年,彭城相薛礼、下邳相笮融依(刘)繇为盟主,(薛)礼据秣陵城,(笮)融屯县南。--《江表传》
薛礼是笮融的故人,但其履历记载非常怪异。本是彭城国相(属徐州),被陶谦所逼,屯秣陵。
先是,彭城相薛礼为陶谦所偪(逼),屯秣陵。--《吴书 刘繇传》
这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。
因为彭城在徐州以西,秣陵却在长江之南。更重要的是,秣陵所在的丹阳郡,是陶谦老家。薛礼被陶谦所逼,然后逃到陶谦老家居住?可曾听闻如此怪事?
这就有必要探讨薛礼“流徙扬州”的原因。
因为彭城特殊的地理位置(兖州徐州接壤处),曹操与陶谦双方在该地均有大量的交火记载。比较符合逻辑的猜想,即薛礼不是被陶谦所逼,而是难以抵挡曹操的蹂躏,屡战屡败(曹操曾多次屠彭城),不得不下野。
初平四年,曹操击谦,破彭城傅阳。谦退保郯,操攻之不能克,乃还。过拔取虑、雎陵、夏丘,皆屠之。--《后汉书 陶谦传》
曹操屠徐州,泗水断流
如果考虑到陶谦与笮融的籍贯(丹阳)以及薛礼的避难地点(丹阳秣陵),那薛礼很可能也出身丹阳(其人籍贯失考)。
这不仅能解释为何笮融要投奔薛礼,也能解释为什么二人依附刘繇时,没被授予丹阳郡县的守、令职位。这是因为“三互法”(任官避籍)的限制。
笮融为什么助战朱皓朱皓与诸葛玄争夺豫章,而笮融武装干预。其背后反映的,是扬州二牧(刘繇、袁术)的勾心斗角。
朱皓是汉廷所署豫章太守。兴平二年(195)笮融受扬州牧刘繇的命令,协助朱皓进攻(袁术所署)豫章太守诸葛玄。
刘繇使豫章太守朱皓,攻袁术所用太守诸葛玄,玄退保西城。及繇溯江西上,驻于彭泽,使(笮)融助皓攻玄。--《资治通鉴 汉纪五十三》
豫章郡的归属有些混乱,在此简要厘清始末。
故豫章太守周术死后,豫章成了无主之地。更方诸侯均各自任免官僚,意图吞下这块肥肉。
袁术方面任免诸葛玄为豫章太守,汉廷方面任免朱皓为豫章太守,与诸葛玄争立。
(诸葛)玄为袁术所署豫章太守,玄将亮及亮弟均之官。会汉朝更选朱皓代玄。--《蜀书 诸葛亮传》
注:部分史料(如《献帝春秋》)记载诸葛玄是刘表所署,误。《资治通鉴》综核诸书,亦称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为袁术所署。关于诸葛玄的政治立场与归属,参见我之前的“诸葛氏流徙”系列。文多不载。
需要注意的是,此时(195)的汉廷还在长安,掌舵人不是曹操,而是李傕与郭汜。他们作为董卓余孽,与袁氏兄弟自然是敌对的。因此袁术擅署太守,长安方面自然要横插一杠。
先谈谈朱皓是何人。
朱皓是东汉太尉朱儁之子,朱儁是平定黄巾的功臣,与皇甫嵩、卢植齐名。既然朱皓是忠良之后,为何要替李、郭等西凉恶贼效劳呢?
因为朱儁此时(195)仍然健在,并在朝廷充当人质。既然父亲被质于长安,那儿子也便不得不死心塌地替朝廷干活。
初平四年,(朱儁)代周忠为太尉,录尚书事。明年秋,以日食免,复行骠骑将军事,持节镇关东。未发……长安中乱,故(朱)儁止不出,留(长安)拜大司农。--《后汉书 朱儁传》
再说说刘繇的立场。
刘繇作为汉廷宗室,为何要派笮融助战朱皓,驱逐诸葛玄呢?原因有二。
其一是扬州境内“一州二主”的尴尬局面,刘繇与袁术分据南北,势同寇仇。袁术如果占据豫章(扬州西南部),对刘繇自然是不利的。
其二是刘繇受过关中朝廷的恩惠。汉末丧乱(189)开始前,其不过是一介县长,且已经弃官归家。
在兴平二年(194)群雄割据的局面下,刘繇被关中朝廷相中,遥署为扬州刺史,从白丁一跃而成地方大员(虽然本质是个空壳州牧)。
(刘繇)避乱淮浦(属徐州下邳),诏书以为扬州刺史。时袁术在淮南,(刘 )繇畏惮,不敢之州。--《吴书 刘繇传》
李傕以刘繇为扬州刺史
刘繇既然受了关中朝廷的恩惠(194),此时(195)朝廷有命,自然是要“表表忠心”的。
何况袁术一方面阴谋废汉自立(两年之后真的称帝了),另一方面又与自己争夺扬州。打击袁术,对刘繇而言“百利而无一害”。因此派遣笮融助战朱皓,驱逐袁术部将诸葛玄,也就顺理成章。
小结本文主要通过对与笮融相关的散碎线索,进行推理串联。
其依附陶谦、不仕刘备、袭杀赵昱等行为,无疑是因为“丹杨出身”导致的立场问题;当然,也离不开刘备改弦更张,“重徐州而轻丹阳”的政策影响。其实刘备行为的本质,就是提拔新人,同时打击陶谦旧部,维护自己的权力合法性。
流徙扬州之后,笮融与陶谦故将薛礼,共同依附刘繇,对抗袁术。
薛礼的履历记载,可以侧面说明其“转入丹阳”,恐怕并非是被陶谦所逼,而是被曹操所逼(攻打彭城)。如果从薛礼的“居住地点”来看,他很可能是被陶谦所保护。毕竟陶谦在危难之际,也曾想过放弃下邳,走归丹阳。
兴平元年,(曹操)复东征,略定琅邪、东海诸县。(陶)谦恐,欲走归丹杨。--《魏书 陶谦传》
至于笮融助战朱皓,驱逐诸葛玄,表面是三方军阀的斗争,幕后却是汉廷与袁术的斗争。
原因显见,朱皓与刘繇出于多种原因,在“争夺豫章”事件中,实际充当了关中朝廷的爪牙。侧面也可看出,李傕、郭汜的政治智慧,远不似文学演绎作品所言般愚劣。
由于史料所限,对笮融的始末串联,暂止于此。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,为读者朋友带来些许收获。
我是胖咪,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。漫谈历史趣闻,专注三国史。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、吉光片羽,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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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纵的割据者:孔融的另一面
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,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
孔融是孔丘苗裔,以“文才高茂”著称于三国汉季。
对广大吃瓜群众而言,孔融往往与“让梨典故”勾连在一起;其文学地位反倒不显。
就其生平履历而言,孔文举不宜被单纯视作“文人学士”或“门阀权贵”,其个人标签更倾向“流亡军阀”。
以地位考量,融与曹魏的华歆、王朗,孙吴的太史慈,蜀汉的马超等人相似。
换个角度看,论武略,孔融并无超、慈之勇;论文采,孔融虽略胜歆、朗,却无此三人的“机鉴通达”。最终因言获罪,身家夷灭。
孔融在地方割据八年(189-196),历经初平、兴平、建安,属于三国汉季最为凶暴混乱的时期。
在青州割据的八年间,孔融昏悖放纵,一无可取,完全不见高门豪族的体面,反而更类似“宠信商贩庸儿”、“贬抑地方门阀”的幽州集团。
览查始末,可谓轻佻放纵,自陷大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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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镇青州的文士时黄巾寇数州,而北海最为贼冲。
孔融早年经历,诸如“坐上让梨”、“巧识李膺”、“小时了了、大未必佳”,乃至“兄弟争死”的轶事典故,诸书多载,不再赘述。
注:《续汉书》、《后汉书》、《九州春秋》、《世说新语》等典籍,对孔融早年形象有详述,文多不载。
孔融发迹、外镇州郡,是在中平六年(189)董卓上洛后。
融以家世被司徒府举高第,得以出任北军中候,虎贲中郎将。之后山东大乱,群雄蜂起,董卓遣孔融出青州,为北海国相。
考虑到孔融迁北军中候,在职三日即迁虎贲中郎将,随即出镇青州。可知有其必然背景。
后辟司空掾,拜中军候。在职三日,迁虎贲中郎将。会董卓废立,融每因对答,辄有匡正之言。以忤卓旨,转为议郎。--《后汉书 卷七十-孔融传》
注:所谓“以忤卓旨”恐为讳言,之后会解释。
北军中候是典五营校尉的要职,秩阶虽低(六百石),权势却显赫。汉制,中军分南北军,北军中候监管的五校尉营,与刺史监管郡守相类似。
注:刺史初置,秩六百,郡守秩二千。北军中候秩六百,五校尉秩二千。
在地方割据势力的“领军”“护军”制度成熟完善、取代南北军之前,北军中候无疑是显职。出任此职者,必然被卓所亲善。
董卓出融为北海相
继任北军中候应是刘表。表彼时为卓所信重,使镇荆州,牵制屯兵南阳的袁术与孙坚。
(表)以大将军掾为北军中候。灵帝崩,代王叡为荆州刺史。--《魏书六 刘表传》
而孔融在北军中候之后担任的“虎贲中郎将”,本是灵帝末年袁术的职位。而二袁是董卓死敌,人所共知。
袁术字公路,汝南汝阳人,司空逢之子也。举孝廉,累迁至河南尹、虎贲中郎将。--《后汉书 卷七十五-袁术传》
从孔融的仕宦履历看,其无疑是董卓所亲善信任的朝官。故使出镇地方,以为藩庇。
融本传所言“董卓以青州暴乱,故遣融赴险地”颇可探讨。
董卓废立,融每因对答,辄有匡正之言。以忤卓旨,转为议郎。时黄巾寇数州,而北海最为贼冲,卓乃讽三府同举融为北海相。--《后汉书 卷七十-孔融传》
按张璠《汉纪》,孔融“在郡八年”。融在建安元年(196)夏为袁谭所败,可知出任北海太守,当为中平六年(189),合计八年。
董卓上洛之初(189),便委融以重任。且融未随关东军阀讨董(190),可知所谓“卓与融不睦”,当为妄语。
融在京都韬晦近四十载,一朝外放,得郡守高位,立刻凶形毕露。
为祸北海的孔太守融在北海,自许大志,举军曜甲,与群贤要功。
孔融镇北海,可谓“贼害忠良,放纵不仁”。览查诸书所载,一无可取。昏悖狂乱,命不可知。
青州北海,今属山东潍坊。东汉中平年间(184-189),青州是黄巾寇暴的大本营之一。桓灵无道,天灾频仍,该地受害尤甚,乱匪多如牛毛。
(中平五年)冬十月,青、徐黄巾复起,寇郡县。--《后汉书 卷八-孝灵帝纪》
注:青、徐地区灾害频繁,查《后汉书 孝灵帝纪》可知,文多不载。
当时的青州刺史是袁绍“擅自署置”的臧洪。洪入青州,战于黄巾,两年方告平息。
会青州刺史焦和卒,绍使洪领青州以抚其众。洪在州二年,群盗奔走。--《魏书七 臧洪传》
臧洪上一任青州刺史是焦和。与孔融出镇青州同时代。
焦和在青州(190-191),昏乱放纵,色厉内荏。军械虽利,兵甲虽众,却“望寇奔走,未尝交接”。临阵之时,又屡求神祇,醉心巫祝,最终“州里萧条,悉为邱墟”。
初平中,焦和为青州刺史。黄巾遂广,屠裂城邑。和不能御,然军器尚利,战士尚众,而耳目侦逻不设,恐动之言妄至,望寇奔走,未尝接风尘交旗鼓也。入见其清谈干云,出则浑乱,命不可知。州遂萧条,悉为丘墟也。--《九州春秋》
孔融与焦和的人生路线倒是颇为相似。皆挂名牧守,却志大才疏,名实相悖,为害一方。
融在北海,盛气凌人,欲争霸天下,与群雄邀功。遂大举募兵,炫耀锋威,摆出一副“气吞寰宇”的架势。
融在北海,自以智能优赡,溢才命世,当时豪俊皆不能及。亦自许大志,且欲举军曜甲,与群贤要功。--《九州春秋》
汉末兵制不立,武备废弛。禁军军士,素来荒于操练,乃至收拢市井无赖和商贩饥民混入中军。
旧时虎贲、羽林、五营兵,及卫士并合,虽且万人,或商贾惰游子弟,或农野谨钝之人;虽有乘制之处,不讲戎阵,既不简练,又希更寇,虽名实不副,难以备急。--《魏名臣奏》引自《魏书十三 王朗传》
董卓上洛,最初仅凭“三千步骑”便控制朝政,玩弄权柄。灵帝时已经不得不放权州郡,使自募兵甲。东汉兵制颓靡可见一斑。
孔融的前半生,久在东都,对兵制败坏的情况大约也有所认识。故招募轻侠无赖、亡命奸臧,以为羽翼。
然其(孔融)所任用,好奇取异,皆轻剽之才。--《九州春秋》
至于地方豪杰,尤其是州郡门阀(即所谓“冠盖”),则被孔融疏远。与陶谦,公孙瓒的行为模式几乎一脉相承。
王子法、刘孔慈凶辩小才,(融)信为腹心。左承祖、刘义逊清隽之士,备在坐席而已。--《九州春秋》
广陵太守琅邪赵昱,徐方名士也,以忠直见疏;曹宏等,谗慝小人也,谦亲任之。--《魏书八 陶谦传》
三国汉季,地方藩镇对待州郡豪族的态度,大体分为三类。
其一是“大力镇压”,以公孙瓒、陶谦、袁术、孙策、早期刘备为代表。
其二是“且用且防”,以曹操、孙权、刘表、中后期刘备为代表。
其三是“宽以济宽”,以袁绍、刘璋为代表。
各镇诸侯,对地方豪强态度各异
而孔融镇北海的八年时间(189-196),恰好处在二袁阵营相互攻杀的敏感阶段。
虽然诸书均言、孔融“悠游其间,无所依附”。实际以其行事风格看,镇压地方豪门,重用剑客无赖,与公孙瓒阵营可谓一脉相承。
(融)但能张磔网罗,其自理甚疏。租赋少稽,一朝杀五部督邮。奸民污吏,猾乱朝市,亦不能治。--《九州春秋》
考虑到公孙瓒所署青州刺史田楷屯齐国,瓒所署平原相刘备屯高唐,均在青州,与融为唇齿。恐怕孔融的政治立场,应该是“亲公孙”的。或者说,其执政风格,明显受到公孙瓒派系的影响。
另一方面,孔融与公孙瓒盟友袁术不睦,公开骂术“冢中枯骨”。可见融颇放纵,刚戾多忤。
托身刘备的“北海相”融连年倾覆,事无所济,遂不能保障四境,弃郡而去。
孔融在北海,虽然大力镇压门阀,重用“轻剽猛士”,军力却依然孱弱到难以置信的地步。
幽州兵乱,南寇北海。融出为安抚,欲引为己用。未几,兵复叛,亡走他郡,融望兵兴叹。
幽州精兵乱,至徐州,卒到城下,举国皆恐。融直出说之,令无异志。遂与别校谋夜覆幽州,幽州军败,悉有其众。无几时,还复叛亡。--《九州春秋》
黄巾大帅管亥来袭。孔融故作高明,临阵豪饮,两翼夹击,反被管亥打得丢盔弃甲,竟连北海都回不去了,躲在南县瑟瑟发抖。
黄巾将至,融大饮醇酒,躬自上马,御之涞水之上。寇令上部与融相拒,两翼径涉水,直到所治城。城溃,融不得入,转至南县,左右稍叛。--《九州春秋》
注:稍即逐渐,“稍叛”即陆续背叛。
注:“管亥寇北海”的具体时间,我至今未查到。以兴平元年(194)刘备转入徐州,而太史慈随即南附刘繇,可知下限当在初平四年(193)。而青徐黄巾肆虐青州,当在初平二年(191);翌年即转入兖州,为曹操所败。
故“管亥寇青州”当在191-193。
融命在旦夕,赖东莱豪族太史慈,出奔平原,求师旅于刘备。
时,黄巾复来侵暴,融乃出屯都昌,为贼管亥所围。融逼急,乃遣东莱太史慈求救于平原相刘备。--《后汉书 卷七十-孔融传》
彼时的刘备,三十出头,只是公孙瓒私署的伪国相,麾下兵甲不过数千。备闻讯,领兵三千入北海,击溃管亥,孔融得救。
同为招揽“亡命奸臧”与“轻剽武人”,孔融与刘备的战斗力,却差天共地,不忍卒睹。
融自败于管亥,“连年倾覆,不能自存”,竟被逼得“弃郡而走”,东徙徐州。后迁青州刺史。
连年倾覆,事无所济,遂不能保障四境,弃郡而去。后徙徐州,以北海相自还领青州刺史,治郡北陲。--《九州春秋》
考虑到孔融的青州刺史,乃刘备于兴平元年(194)表奏,且备提领徐州亦在同年。可知彼时孔融托庇于刘备。
(融)在郡六年,刘备表领青州刺史。--《后汉书 卷七十-孔融传》
注:孔融镇北海八年,在郡第六年被表为青州刺史,是年为兴平元年(194)。恰好是刘备提领徐州同年。
刘备表融领青州刺史
刘备是孔融外藩倚仗,还可从《九州春秋》中左丞祖与孔融对话中略窥一二。
左劝融“自托强国”,融不听而杀之。
丞祖劝融自托强国,融不听而杀之,义逊弃去。遂为袁谭所攻。--《九州春秋》
从孔融依靠刘备、太史慈而收复北海,可知其并非完全中立;左氏所谓“强国”,很可能是指代袁绍或袁术。而融拒绝托庇于“强国”,可知彼时其倚仗“名位不显”,当指刘备。
兴平元年(194)陶谦死。刘备与典农陈登、北海相孔融商议对策,二人皆支持备牧徐州。
北海相孔融谓先主曰:“袁公路岂忧国忘家者邪?冢中枯骨,何足介意。今日之事,百姓与能,天与不取,悔不可追。”先主遂领徐州。--《蜀书二 先主传》
陈登为下邳豪族,在备身边并不奇怪。孔融是北海国相,当时是怎么跑到刘备身边去的?还对着备大骂袁术“冢中枯骨”?
恐怕兴平元年(194)的孔融,早被流寇打得丧师失地,屈身刘备幕府了。
注:彼时刘备妄自尊大,效法公孙瓒授田楷为青州,亦授孔融为青州,以为藩卫。可谓邯郸学步,东施效颦。
“托庇刘备”的这段屈辱历史,史册虽未明言,但综合各方材料,是显而易见的。
袁谭功劫,妻子尽丧融为袁谭所攻,流矢雨集,戈矛内接。隐几读书,谈笑自若。
建安元年(196)袁谭出为青州刺史,其实最初只是“都督青州”,刺史头衔是袁绍外藩曹操表奏的。
谭始至青州,为都督,未为刺史,后太祖拜为刺史。--《九州春秋》
袁谭凶桀,攻袭北海。仰食于刘备的孔融哪是对手?仓皇求援于徐州。
刘备彼时正与袁术交兵。即孙策所谓“刘备争盟淮隅”。
刘繇决力江浒,刘备争盟淮隅,是以未获承命櫜弓戢戈也。--《江表传》
袁术认为陶谦死后徐州应该归属自己,当时还喜滋滋自领了“徐州伯”。没料到刘备截胡,遂兴兵进犯。
术退保雍丘,又将其余众奔九江,杀杨州刺史陈温而自领之,又兼称徐州伯。--《后汉书 卷七十五-袁术传》
刘备与袁术打得不可开交,同年(196)“寓公”吕布又叛于下邳,备军败入广陵,穷困潦倒,人相啖食;是再也没有余力援救孔融了。
备军在广陵,饥饿困败,吏士大小自相啖食,穷饿侵逼。--《英雄记》
何况,袁谭本是刘备表奏的茂才(即“省级杰出人才”),以酬报当年(194)袁绍支持自己提领徐州的恩情。
别说彼时刘备力有未逮,就算备兵强马壮,是否会救援孔融,也颇值思量。
刘备与袁氏父子在幕后的肮脏交易,几乎难以启齿,读之寒心。
如果考虑到刘备实为孔融的外藩倚仗(类似刘表之于张绣),那么袁谭击北海,是否得到刘备默许纵容、甚至有意挑唆,都难以定论。
建安五年(200)刘备杀车胄以叛,兵败,入青州。袁谭闻讯,率部出迎,又引入冀州魏郡,袁氏父子待以上宾之礼。
先主走青州。青州刺史袁谭,先主故茂才也,将步骑迎先主。先主随谭到平原,谭驰使白绍。绍遣将道路奉迎,身去邺二百里,与先主相见。--《蜀书二 先主传》
城坏众亡,融奔山东,室家为谭所虏
考虑到袁谭是摧毁刘备外藩(即孔融)的“罪魁祸首”,而二人关系居然如此和睦。孔融之败,到底是被谁出卖,也就一目了然了。
注:我之前写过一篇短文,核心大意便是袁、孔构兵,祸出刘备。文多不载。
袁谭兵势凶猛,流矢雨集,连攻累月。而孔融竟“凭几安坐,读书谈笑”。
建安元年,为袁谭所攻,自春至夏,战士所余裁数百人,流矢雨集,戈矛内接。融隐几读书,谈笑自若。--《后汉书 卷七十五-孔融传》
最终城池崩毁,士众亡散。融孤身奔曹,自此开启为期十二年的“寓公生涯”。直至赤壁之战(208)前因言获罪,为魏武所诛。
北海之战,孔融虽然每日谈笑读书,摆出一副“胸有成竹”的样子,城陷之日,却弃妻子而走,仅以身免,家室悉为袁谭所虏。
城坏众亡,身奔山东,室家为谭所虏。--《九州春秋》
融在郡八年,仅以身免。--张璠《汉纪》
孔融伏诛在建安十三年(208),而彼时二子年仅八岁。
十三年,融对孙权使,有讪谤之言,坐弃市。二子年八岁,时方弈棋,融被收,端坐不起。--《魏氏春秋》
考虑到孔融出奔曹操是在建安元年(196),那融二子无疑是入许县后所生。可知其旧日妻小,尽作袁谭阶下之囚,死生未卜。
小结孔文举天下高才,名震九州。讽刺的是,播流天下者,是其幼年故事与暮年故事。其壮年(38-46)外镇州郡、在青州割据的八载春秋(189-196),却常常被读者忽略。
个中逻辑也显见。
孔融在地方的八年,昏庸无道,行事悖乱,屡遭荡覆,命不可知;乃至托身于刘备,败亡于袁谭;城池化作烟尘,州郡悉为丘墟。逆乱之势,竟与焦和相似。故孔融自必讳言,时人以融高门,对此亦不多言。
然而汉末丧乱,群雄鹰扬,真正值得探讨挖掘的,恰恰是孔融外镇北海之事。
融自诩大志,却无甚才武,承焦和之昏弊,屡败于流寇;治下“奸民污吏,横行街市”,又欲“与群贤邀功”。
虽治兵曜甲,构衅地方,却屡败于群盗,乃至“战士不满数百,谷不至万斛”。可谓凄凄惨惨,惨惨戚戚。
于时曹、袁、公孙共相首尾,(融)战士不满数百,谷不至万斛。--《九州春秋》
最可耻者,当属初平年间(190-193)的“管亥之乱”。孔融竟被打得丧城失地,亡入南县,赖东莱太史慈与平原刘备,才苟延残喘。
融不思进取,又“屡遭荡覆”,乃至兴平初年(194)居然足无寸土,屈身刘备;还与备沆瀣一气,谋夺徐州。
若不是陈寿和司马彪秉笔直书,这段关键的历史信息,险些要湮灭史册!
然而备在徐州,未几亦败。故孔融为袁谭劫掠,奔走亡命。考虑到其家属妻女悉为谭所虏,其“临阵豪饮,读书谈笑”的丑态,着实令人齿冷。
昏悖放纵至此,因言获罪,构衅魏武,也便理所当然了。何况孔融也缺乏华歆、王朗的自觉。
注:袁术使孙策击江东。华歆镇豫章,闻策至,开城迎降,被待以上宾之礼。王朗镇会稽,兵败城下,浮舟泛海,自污乞活,孙策赦之。
孔融虽是杰出的文学家,但他也是个糟糕透顶的军阀。
似融般“兵微将寡、志大才疏”者居然能外镇八年,若非刘备襄助,恐怕早成“冢中枯骨”。
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。此话很可能是袁术讥讽孔融所言。
杨州牧袁术谓先主曰:“孔文举岂忧国忘家者邪?冢中枯骨,何足介意。”--《胖咪三国史》
注:仅作谈笑,哈哈。
权作一家之言,希望本文对读者朋友有所裨益。
我是胖咪,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。漫谈历史趣闻,专注三国史。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、吉光片羽,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。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加关注,我会定期更新原创三国类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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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下离心:论王允集团的覆败
王允以“谋刺董卓”闻名于世,颇有忠烈之称。不过其覆败始末,却鲜为人所关注。
虽然董卓死于王允集团之手,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允自始至终都与董卓不睦。
实际从《后汉书》的记载看,王允长期党附董卓,深受信任,甚至一度获得“并位俱封”的尊崇待遇。双方反目成仇,只是权力争衡的外在体现。
至于王允掌权后的一系列倒行逆施,也并非全出于个人意志,而是源自并州集团内部的相互倾轧。
简而言之,即王允为代表的“并州高门”,与吕布为代表的“并州寒门”之间违戾不和,最终导致了该集团的覆败。
本文想就王允集团的覆灭之事,论述其始末因由。
本文共 5600 字,阅读需 11 分钟
王允与董卓的关系问题由于史书记述的乃是“业已发生”的历史事件,因此很容易造成“以结果倒推原因”的弊端。即根据某种既成事实,将事件相关人物黑白化、二元化、对立化。
王允与董卓的关系问题,同样受此影响。单纯按照“王允谋诛董卓”的事实,很容易得出“王、董关系不睦”的结论。
这种朴素的逻辑观念不能说毫无道理,但求诸史册,则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。
按《王允传》记载,传主长期党附董卓,深受信任,甚至因此获得了与董卓(在名义上)齐平的政治地位。
初平元年(190)关东诸侯聚众于酸枣县,扬言讨逆。彼时董卓的工作重心放在军事方面,至于洛阳朝政,事无大小,“悉委之于允”。
时董卓尚留洛阳,朝政大小,悉委之于(王)允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董卓留洛阳,朝政委之于王允
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,彼时的王允之于董卓,便近似于诸葛亮之于刘备。
虽然《王允传》对此讳称为“允矫情屈意,每相承附”,但从“卓亦推心,不生乖疑”的描述看,二人最初其实合作愉快。《允传》这种书写方式明显是“自文其丑”,试图撇清传主“从贼附逆”的政治污点。
(王)允矫情屈意,每相承附,(董)卓亦推心,不生乖疑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王允在任上尽心尽力,替董卓操持后方事务,颇得成效,因此“臣主内外,莫不倚恃”。
故得扶持王室于危乱之中,臣主内外,莫不倚恃(王允)焉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如果王允真的有心匡济汉室,完全可以趁董卓与关东诸侯征战的时候,利用自己的权位(司徒领尚书事)与袁绍等人串谋,共诛逆贼。但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。
凭此大功,在汉廷西迁长安之后(191),王允受封温侯,食邑五千户。
(初平)二年,(董)卓还长安,录入关之功,封(王)允为温侯,食邑五千户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五千户在两汉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,基本触到了人臣的顶点。再往上,就是霍光这类操持废立的权臣,或者王莽、曹操这种阴谋篡国的野心家。
举例而言,“魏之元功”夏侯惇,以大将军身份去世时(220),食邑仅有二千五百户;至于曹操的连襟夏侯渊,死时(219)食邑不过八百户。建安初年,汉廷诸将的食邑数量极少,除张绣之外没有超过一千户者。王允食邑数量之巨,由此可见一斑。
(张绣)从破袁谭于南皮,复增邑凡二千户。是时天下户口减耗,十裁一在,诸将封未有满千户者,而绣特多。--《魏书 张绣传》
二十一年,增封(夏侯渊)三百户,并前八百户。--《魏书 夏侯渊传》
录(夏侯)惇前后功,增封邑千八百户,并前二千五百户。--《魏书 夏侯惇传》
夏侯惇食邑二千五百户
按照《王允传》的描述,王允受赏时乃是“与董卓并位俱封”,地位相当。
士孙瑞说(王)允曰:“夫执谦守约,存乎其时。公(指王允)与董太师并位俱封,而独崇高节,岂和光之道邪?”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董卓上洛之前(189),食邑是一千户,之后的食邑数量则无记载。照此推断,西迁长安之后(191),董卓的食邑应该也增加至五千户、或者更高。
众军败退,唯(董)卓全师而还,屯于扶风,封斄乡侯,邑千户。--《后汉书 董卓传》
概而论之,自董卓上洛至董卓之死(189-192),王允长期充当着凉州集团的鹰犬附庸。同时从王允“每相承附,并位俱封”的行为与待遇上看,他对董卓绝非“矫情屈意”,而是紧密合作。
董卓之死的历史背景“董卓遇害”存在特殊的历史背景,即凉州军团大举东征,导致长安空虚,因此给了王允等人行刺的机会。
由于关东诸侯的存在,董卓不得不将主要兵力布置在长安以东。段煨、牛辅、董越三位中郎将,分别屯驻在弘农下属的华阴县、陕县、渑池县,抵御袁绍。
(董卓)乃使东中郎将董越屯黾池,中郎将段煨屯华阴,中郎将牛辅屯安邑。--《后汉书 董卓传》
同时,董卓又发动了防守反击,派遣李傕、郭汜等将领,出函谷关讨伐关东诸侯,一路进兵至兖州陈留、豫州颍川等地。
初,(董)卓女婿中郎将牛辅典兵别屯陕,分遣校尉李傕、郭汜、张济略陈留、颍川诸县。--《魏书 董卓传》
在此背景下,董卓所在的长安,便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。
王允虽然长期党附董卓,但他并不甘心一直充当鹰犬走狗,他也有很强的政治野心。
王允“少好大节,有志立功,习诵经传,朝夕驰射”,与后世姜维“粗有文武,志立功名”的记载基本如出一辙。
(王)允少好大节,有志于立功,常习诵经传,朝夕试驰射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姜维粗有文武,志立功名。--《蜀书 姜维传》
王允少好大节,有志立功
文武兼备是两汉士大夫的共性,包括曹操、鲁肃、诸葛亮等人在内,均有类似记载。
在长安空虚的背景下,王允敏锐地嗅到战机,一击得手,成功刺杀董卓,握住汉廷权柄。
并州集团的相互倾轧刺杀董卓的政治集团,主要由两部分人组成。其一是黄琬、士孙瑞为代表的外州人,其二便是王允、吕布为代表的并州人。
毫无疑问,并州人在行刺事件中扮演了主要角色。
在并州集团内部,又可以按“出身贵贱”划分出两个小集团。其一是王允为代表的高门士族,其二是吕布为代表的寒门武夫。
(1)并州高门
这一集团以太原郡出身的士人为代表,主要是世家子弟。
王允出身太原,“世仕州郡为冠盖”。太原王氏不仅显赫于两汉,在南北朝也属于顶级门阀。
王允字子师,太原祁人也。世仕州郡为冠盖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北朝大姓有“崔卢李郑王”,其中“王”即指太原王氏。太原王氏的流寓支属,在南朝也显贵一时,王蕴父子、王国宝兄弟曾相继把持东晋朝政,与琅琊王氏、陈郡谢氏、颍川庾氏、谯郡桓氏并称。
注:太原王氏相关论述,见田余庆《门阀政治的终场与太原王氏》。
这一集团的其余人物,还有太原郡出身的宋翼、王宏等人。宋翼为左冯翊,王宏为右扶风,与王允共同控制三辅京畿。
初,(王)允以(太原)同郡宋翼为左冯翊,王宏为右扶风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按照宋、王二人受到王允擢拔的记载看,他们很明显也与王允拥有类似的出身背景,因此同气连枝,相互提携。
(2)并州寒门
这一集团以五原郡出身的吕布为代表,多是中下层武夫。这些人与王允为代表的太原高门,在意识形态上存在严重分歧。
吕布的家乡五原郡(今内蒙包头),在当时是一个边穷地区,“土宜麻枲,而俗不知织绩,民冬月无衣”,苦寒若此。
吕布字奉先,五原郡九原人也。--《魏书 吕布传》
五原土宜麻枲,而俗不知织绩,民冬月无衣,积细草而卧其中,见吏则衣草而出。--《后汉书 崔骃传-附传》
吕布字奉先,五原九原人也
吕布的同乡李肃,与吕布并力“手刃格(董)卓”,应该也具备类似的出身背景。
(吕)布使同郡(指五原郡)骑都尉李肃等,将亲兵十余人伪著卫士服守掖门……(董)卓至,(李)肃等格卓。--《魏书 吕布传》
云中郡出身的秦宜禄、张杨等人,与吕布关系融洽。张杨当时在外担任河内太守,秦宜禄则参与了刺杀董卓的军事行动。
张杨字稚叔,云中人也……(张)杨素与吕布善。--《魏书 张杨传》
(吕)布素使秦谊(禄)、陈卫、李黑(当作“李肃”)等伪作宫门卫士,持长戟。--《九州春秋》
注:秦宜禄籍贯并州云中,见《晋书 秦秀传》。
五原、云中当时都是边陲小郡,按《续汉书 郡国志》记载,五原郡“户四千七,口二万二”,云中郡“户五千三,口二万六”。
云中郡十一城,户五千三百五十一,口二万六千四百三十。--《续汉书 郡国志》
五原郡十城,户四千六百六十七,口二万二千九百五十七。--《续汉书 郡国志》
按两汉制度,县级长官,满万户称令,不满万户称长,而五原、云中作为郡级单位,人口数量竟然还比不上县级单位的一半,这充分说明这这些地区的穷困程度。
雁门郡出身的张辽,是“马邑豪”聂壹的后裔,门第相对高贵,因此与吕布若即若离(吕布遇害时,张辽主动降曹)。这可以视作出身、籍贯差异的外在反映。
张辽字文远,雁门马邑人也。本聂壹之后……太祖破吕布于下邳,辽将其众降。--《魏书 张辽传》
明年,雁门马邑豪聂壹,因大行王恢言。--《汉书 韩安国传》
张辽字文远,雁门马邑人也
东汉末年,并州的人口数量极少,除太原、上党、雁门之外,其余各郡基本都在五千户上下浮动,计之不及中原一县之数。
因此虽然同为并州人,但大郡和小郡的出身差异,士族与寒门的身份对立,导致王允为代表的高门士族,与吕布为代表的寒门武夫,存在严重的立场分歧。
双方的对立情绪,在董卓在世时,还可以出于“一致对外”的理由加以隐忍。在董卓死后(192),这种矛盾则彻底浮上水面。
董卓生前,王允“以吕布州里壮健,厚接纳之”,可知此时的王允,还在以“老乡”的身份和吕布攀交情。
先是,司徒王允以(吕)布州里(指并州)壮健,厚接纳之。--《魏书 吕布传》
董卓死后,王允不仅多次驳回吕布的请求,甚至“轻(吕)布,以剑客遇之”,连最起码的面子工作都不屑再做。
吕布又欲以(董)卓财物班赐公卿、将校,(王)允又不从。而素轻布,以剑客遇之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最终结果,是“吕布负有功劳,多自夸伐”,最终“既失意望,渐不相平”,并州集团因此土崩瓦解。
蔡邕之死问题蔡邕是董卓的文胆,极受礼遇。虽然《蔡邕传》讳称传主对董卓的征辟“称疾不就”,但从蔡邕的实际行动中,却能看出他对董卓极为恭顺。
(董)卓重邕才学,厚相遇待,每集宴,辄令(蔡)邕鼓琴赞事,邕亦每存匡益。--《后汉书 蔡邕传》
比如董卓大破关东诸侯王匡时,蔡邕便上表撰文,极尽吹嘘,喜形于色。
今月十八日,臣(指蔡邕)以相国(指董卓)兵讨逆贼故河内太守王匡等,屯陈破坏,斩获首级,诣朝堂上贺。--《表贺录换误上章谢罪》
换言之,《蔡邕传》的书写方式与《王允传》相似,均属于“自文其丑”。
董卓遇刺时,蔡邕正在王允家中。他听闻恩公遇害,叹息痛恨,因此被王允所杀。
及(董)卓被诛,(蔡)邕在司徒王允坐,殊不意言之而叹,有动于色。--《后汉书 蔡邕传》
历来读者往往关注蔡邕的冤屈,却很少注意到:为什么董卓遇刺的敏感节点,蔡邕会在王允家中?
按董卓死后(192),长安及郿坞的董氏亲属尽数被杀的记载看,王允明显制定了严密的斩首计划。蔡邕作为董卓的文胆,如果此时在外,一定会死于非命。
(董)卓既死,当时日月清净,微风不起。(董)旻、(董)璜等及宗族老弱悉在郿,皆还,为其群下所斫射。(董)卓母年九十,走至坞门曰:“乞脱我死”,即斩首。--《英雄记》
换言之,蔡邕出现在王允家中,无疑来自王允的刻意安排,借此观察蔡邕对董卓之死的反应。
如果蔡邕识抬举,改变口风,那他便可以平安落地;如果蔡邕不识抬举,那就会被当作董卓余党处死。
很不幸,蔡邕没有通过王允的考验,因此冤死狱中。
王允杀害蔡邕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,他表示“汉武帝不杀司马迁,使《史记》流传后世,暴扬国恶”,因此“不可令佞臣(指蔡邕)执笔在幼主左右”。
(王)允曰:“昔武帝不杀司马迁,使作谤书(指《史记》),流于后世。方今国祚中衰,神器不固,不可令佞臣(指蔡邕)执笔在幼主(指刘协)左右。”--《后汉书 蔡邕传》
王允: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
这番说辞当然有其合理性。因为蔡邕曾参与撰写《东观汉记》,而王允也曾参与皇室图书经籍的整理工作,因此以“修史”为由诛杀蔡邕,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借口。
(蔡)邕前在东观,与卢植、韩说等撰补《后汉记》。--《后汉书 蔡邕传》
及董卓迁都关中,(王)允悉收敛兰台、石室图书秘纬要者以从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但蔡邕之死的真正原因,在于他触了王允的逆鳞。
王允与蔡邕,同样做过董卓的鹰犬走狗,均属于污点人物。但蔡邕尚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,王允则恩将仇报,以“匡济汉室”为名,行“专擅国柄”之实。
从董卓死后的汉廷环境看,王允“杖正持重,不循权宜之计”,擅权如故。可见汉帝依旧是权臣傀儡,董卓虽死无益。
(王)允以(吕)布为奋威将军,假节,仪比三司,进封温侯,共秉朝政。--《魏书 吕布传》
(董)卓既歼灭,(王允)自谓无复患难,及在际会,每乏温润之色,杖正持重,不循权宜之计,是以群下不甚附之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在此背景下,蔡邕在座上的一声叹息,无疑令王允感到难堪。在王允看来,蔡邕这声“恰到好处”的叹息,既是对董卓的悼念,也是对自己的嘲弄,因此蔡邕必死。
小结王允集团的覆败,存在深刻的历史根源。
其中既有并州集团与凉州集团的权力争夺,又有并州集团内部的相互倾轧。以王允为代表的并州士族,歧视以吕布为代表的并州武夫,最终内外失和,上下离心,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。
在李傕、郭汜的血腥清洗下,滞留长安的王允家属几乎无一幸免,仅有两位侄子“踰城得脱”,其余全部死于非命。
(董)卓将李傕、郭汜等为卓报仇,入长安,杀(王)允,尽害其家。(王)凌及兄(王)晨,时年皆少,逾城得脱。--《魏书 王凌传》
凉州诸将清洗王允宗族,事出有因。在董卓遇害后,王允不仅不肯赦免凉州将校,还出言不逊,导致关中局势进一步恶化。
时百姓讹言,(王允)当悉诛凉州人,遂转相恐动。其在关中者,皆拥兵自守。--《后汉书 王允传》
凉州人在关中者,皆拥兵自守
无论有意还是无意,王允的一系列昏聩举动,确实激怒了董卓旧部。刚刚恢复秩序的东汉王朝也因此再度走向崩溃。
汉廷的再次崩溃,正式吹响了群雄逐鹿的号角。
南朝学者裴松之曾认为,董卓死后“元恶既枭,天地始开”,局势一片大好。
当是时,元恶(指董卓)既枭,天地始开。致使厉阶重结,大梗殷流……岂不由贾诩片言乎?--裴松之
实际裴氏过于乐观地估计了彼时的形势——董卓虽死,汉帝的傀儡处境却并未改善。从王允掌权后的一系列行径看,假以时日,他未必不会成为董卓第二。
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,王允的提前谢幕,保全了他的忠烈之名,亦可谓不幸中的万幸。
从历史的宏观角度看,王允集团乘时而起,又旋即覆灭,可谓“其兴也勃,其亡也忽”,终究不是时代的弄潮儿。但这一集团留下的经验教训,却足为后世之戒。
我是胖咪,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。漫谈历史趣闻,专注三国史。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、吉光片羽,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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